不知你是否曾留意到過，日本經(jīng)典漫畫形象機器貓，其造型竟是由若干個非常有安定感的圓形組合而成的，圓眼睛，圓腦袋，圓手圓腳，圓口袋，胸前還掛著圓鈴鐺。相比其它漫畫，機器貓還有一個顯著的特征，眼睛的位置較高。通常面向低齡兒童的可愛角色，眼睛都畫在臉部下方，就像兒童眼睛的位置一樣，而眼睛位于高處則意味著大人身份。這似乎在暗示，機器貓不僅是大雄這幫孩子的玩伴，還是一個無所不能的理想大人，一個讓人放心的保護者。
機器貓表現(xiàn)出來的以上兩重特征，來自日本“漫畫評論第一人”夏目房之介的觀察。他在《日本漫畫為什么有趣》一書中以“漫畫表現(xiàn)論”將漫畫拆分成線條、話框、格子等要素，一一解析漫畫的表現(xiàn)結(jié)構(gòu)。從《機器貓》形式規(guī)范、敘事穩(wěn)定的表現(xiàn)結(jié)構(gòu)來看，夏目得出這是一部能讓人放心閱讀的漫畫。難怪自1952年誕生以來，那只來自未來世界的貓型機器人成為了全世界幾代青少年兒童乃至成年人的伙伴，并且時刻引人憧憬著一個奇妙、充滿想象力的世界。
日本漫畫已經(jīng)達到足以供成年人欣賞的水平，個人的生死離合，乃至國家、人類的命運發(fā)展皆可用漫畫加以表現(xiàn)。
在日本的地鐵里看漫畫雜志，沒有人會覺得奇怪，換作在中國或是歐美，大概要被旁人盯上好一陣子了。這不能簡單地歸結(jié)于日本人幼稚，而是因為日本漫畫已經(jīng)達到足以供成年人欣賞的水平，漫畫中竟然會有令上班族感同身受的成功故事、悲歡離合。
在地鐵里看完漫畫，通常隨手丟棄就成，因為大部分日本漫畫是用廉價的再生紙印刷的，銷量相當可怕，像是漫畫周刊雜志《少年跳躍》每周有著幾百萬的印數(shù)。15年前，在《日本漫畫為什么有趣》初版的年代，日本出版總量大約四成是漫畫，其中一半發(fā)行量面向成年人。盡管近年來時有報道稱，日本漫畫銷量下滑，但從今年第32屆巴黎圖書沙龍上傳出的信息來看，其市場前景依然不容小覷：2011年在法國，日本漫畫銷售保持增長勢頭，總量達1400萬冊，其中《火影忍者》暢銷22萬冊，平均每18秒鐘就賣出一本。
早在12世紀，漫畫業(yè)在日本就已萌芽。不過日本漫畫步入高速發(fā)展通道，得從“二戰(zhàn)”戰(zhàn)敗后開始算起，也正是那個時候，漫畫有了面向成年人的苗頭。1945年，16歲的手冢治蟲創(chuàng)作出超越當時漫畫范疇的漫畫，直面戰(zhàn)爭，直面生與死，只見《幽靈男子》中，被惡人制造出來的機器人普博喊著“我本來就不該出生，毀了我吧”，歷歷在目的還有實際描繪它“死”的場景。而在手冢創(chuàng)作于1951年的《未來世界》上下篇中，他則用圖畫杜撰著波瀾壯闊的科幻故事，以東西冷戰(zhàn)和原子彈將導(dǎo)致人類滅亡的危機感為基調(diào)，描繪虛構(gòu)的兩個大國之間的對立。人們一點點見識到漫畫的穿透力，原來它不僅能夠描繪個人的生死離合，還有國家、人類的命運發(fā)展。憑著這一新型漫畫，日本漫畫整體發(fā)生了質(zhì)變。
表情其實是因筆而異的，圓筆、響箭筆、G筆、迷你筆同屬鋼筆大類，落筆效果竟全然不同
漫畫不是光靠讓人們閱讀故事成立的。倘若如此，人們在談?wù)撟髌饭适碌闹黝}時莫不就是在談?wù)撀嫳旧?？漫畫又與表現(xiàn)同類主題的電視、電影、戲劇、小說等大眾文化的其它領(lǐng)域如何區(qū)分、如何從中脫穎而出？在夏目看來，內(nèi)容只是一方面，表現(xiàn)才是日本漫畫能夠蓬勃發(fā)展的主體性條件。比如線條就是其中一項重要要素。線條的力度及相互關(guān)系會給漫畫讀者留下一種印象，使漫畫故事成為某位漫畫家之“作品”的原因之一也在于線條的質(zhì)感。
表情其實是因筆而異的。圓筆、響箭筆、G筆、迷你筆同屬鋼筆大類，落筆效果竟全然不同：圓筆畫出的線條纖細均勻，容易繪制微妙的短線和中性的感覺；響箭筆的筆尖中規(guī)中矩，畫出的線條透出一種溫暖的柔和；G筆則更能粗獷地賦予線條強弱感；迷你筆筆尖細歸細，只有0.2毫米，但落筆未必佳，干澀中性的感覺太強；至于簽字筆，夏目認為沒什么討論價值，因它畫出的線條雖粗，卻多少給人呆板的印象。而像是毛筆這種腰肢柔軟的筆，倒是頗具微妙之處，只要稍稍上下提按筆尖，筆觸的粗細就會發(fā)生變化，手指的一點力量就會使線條突然彎曲或出現(xiàn)突然的強弱。
夏目曾用G筆、圓筆、簽字筆分別臨摹《忍者武藝帳·影丸傳》中的影丸形象。這是白土三平創(chuàng)作于1959年至1962年間的一部戰(zhàn)爭題材漫畫，畫風粗獷卻并不粗糙，寫意般的簡單線條透出的恰是一種剛勁力道。人們發(fā)現(xiàn)，當影丸被置于圓筆下，纖細的筆觸使得人物猶如幽靈般飄忽不定，要用這樣的形象去講述一個波瀾壯闊的歷史故事，自是行不通；用簽字筆來畫影丸，線條是粗了，可并不意味著強而有力，反倒令人物原有的朝氣蓬勃，表情的縱深感喪失殆盡。還真就是白土三平在原作中選用的G筆最適合塑造影丸，表現(xiàn)人物的自信與意志堅定，其頭發(fā)、眼睛上下線條的強弱、嘴角的頓筆之處都呈現(xiàn)出一種強而有力的粗獷。
話框左右著文字要表達的氛圍，而一旦改變話框的形狀，文字的印象也會隨之改變
當人們獲取漫畫中的人物對白時，大概不曾留意到包裹著對白的那個長得跟氣球一樣的話框。
宮崎駿《風之谷的娜烏西卡》用的是多邊形話框；高橋留美子《相聚一刻》用的是葫蘆型話框；鴨川燕《意大利面菠菜莊》用的是破裂型話框；手冢治蟲《罪與罰》用的是波浪型話框；新谷薰《戰(zhàn)區(qū)88》用的是云朵型話框；荻原一至《BASTARD!!黑暗的破壞神》用的是放射型話框；吉野朔實《少年向荒野前進》用的是四角形話框；細野不二彥《贗品畫廊》用的是通信型話框；山根一二三《小功》用的是冒泡型話框；松本零士《銀河鐵道999》用的是象征型話框……夏目較真地搜羅出漫畫中話框的不同形狀，并且總結(jié)出像是圓形、云狀、多邊形、發(fā)抖狀等話框，通常用來裝人物的說話，而像是方形、呈放射狀等話框，通常用于表示人物內(nèi)心獨白、心靈感應(yīng)或非同尋常的聲音。他認為話框也是漫畫的一部分，左右著文字要表達的氛圍，而一旦改變話框的形狀，文字的印象也會隨之改變。以土田世紀《編輯王》為例，漫畫家原本用的是氣泡型話框，顯示人物正常冷靜地說著話?？扇绻麑⑵涓臑槠屏褷睿M管人物還是抿著嘴，卻似乎加強了語氣；如果將其改成沒有尾巴的多邊形帶刺話框，看上去則不像是這個人在說，而像是其他人在電話或別的什么里頭說的話；索性去掉話框，文字讀起來便像是人物的內(nèi)心獨白。
除了將對白與圖畫分隔開來，話框更發(fā)揮著區(qū)分敘事層次的作用，能將無數(shù)個層面的話語，如人物內(nèi)心的想法及回憶、并未出現(xiàn)在這個場景中的人物的想法、作者及來自某個超越立場的解說等，統(tǒng)統(tǒng)“摻和”到同一部漫畫作品中來?？催^櫻桃子《櫻桃小丸子》的人們都知道，故事經(jīng)常運用解說詞來逗哏。這逗哏的人，既可看成是長大后的丸子自己，也可以看成是丸子之外的其他什么人。故事總共有著三個層次，正在發(fā)生的故事也即現(xiàn)在時話語、故事里的回憶也即過去時話語，從故事外部（或從將來）來看它的也即來自故事外部的解說詞。
很大程度上說，話框夠多樣，故事才能夠復(fù)雜。當然，這同時需要讀者足夠成熟，具備將多層次的漫畫時間綜合起來加以理解的閱讀能力。比如柁植義春確立了以內(nèi)心獨白而非解說為主的漫畫語言手法，后來這種手法被洗練地吸收進少女漫畫中，用于表示嘴上不由自主說出與心里所想不同的話等。江川達也更是異類，他會在一個畫格里密密麻麻擺上人物內(nèi)心的話，并在格子外面寫上“他在0.2秒內(nèi)想到”，通過將沒有什么意義的大量文字猶如圖畫背景般呈現(xiàn)，成功表現(xiàn)出人物內(nèi)心在高壓狀態(tài)下被禁閉被壓迫的感覺。
分格是日本漫畫最講究的，分格之妙甚至?xí)从吵雎嫾疑硇缘墓?jié)奏感，而格子建立起的時間與空間上的秩序，也在左右讀者的視線移動
書中有這樣一個饒有意味的實驗：試著將吾妻日出夫《咚隆隆忍者》中的漫畫格子去掉。結(jié)果，大小不一的同一人物出現(xiàn)在了同一畫面中。右下方大個人物和小個人物在同一平面相遇后大概要問“你是誰”了，還得糾結(jié)“往哪兒走好”。這些由夏目杜撰出的人物臺詞其實正清楚地說明了格子的功能，它們支持著人物或背景所具有的方向，是從右向左穿過街道，還是從對面來到眼前。一旦沒有了格子，畫中人物就會犯暈乎，畫外讀者也會一頭霧水。
可見，與線條、話框相比，四條細線組成的一個個封閉格子更是大有講究，也讓漫畫變化得更加出其不意。四格漫畫最常見，以四個畫面分格來完成一個故事，通常開頭、發(fā)展、高潮、結(jié)尾各占一格，四格排成一豎排或是田字形。如果說四格漫畫是俳句般的格律詩，那么更多人們熟知的日本漫畫應(yīng)該是洋洋灑灑、隨心所欲的散文了，其分格觀念最精致也最復(fù)雜。比如哪些格子要放大？哪些格子要縮小？格子長寬比例以多少為宜？放在一頁或?qū)﹂_的兩頁中應(yīng)如何布局？翻頁時的效果該如何處理？都會是漫畫所考慮的。分格之妙甚至?xí)从吵雎嫾疑硇缘墓?jié)奏感。而格子建立起的時間與空間上的秩序，也在左右讀者的視線移動。分格所具備的最基本功能便是“壓縮”及“開放”的要素，若是從第一個格子移到第二個格子時，格子縮小了四分之一，讀者會有視線突然變窄的感覺，當這種壓縮及開放的落差產(chǎn)生了，漫畫樂趣的效果便也產(chǎn)生了。至于翻頁，則又是一種特殊的分格了。
